悼念母亲----十七年祭

爱无言

扳着指头一算，母亲离开十七年了，我是不愿意接受这件事的，所以得扳手指头才能算出这个数字。



十七年前的中秋节过了没几天就是国庆节，母亲等着我从大学回去过节，她要给我包饺子，我吃饺子必须得有醋，母亲拿着醋瓶子骑着自行车去镇上的小卖部打醋，丁字路口她推着自行车站在远远的路边，躲避对面来的一辆要转弯的大卡车，后来那个司机说他当时觉得有一股力量就是阻止他顺利转动方向盘......亲戚说躺在路边的母亲一丝血都没有流，就在那几秒之间她就已经没有呼吸了。



昨夜梦见一个老太太，精神矍铄清瘦但有力量，从深山里来到我家，喝了我和老公给她煮的绿茶。醒来我就觉得那是母亲，这些年我很少梦见她，提起她也似乎从没有过悲伤，其实我知道是我没有力量悲伤，是我一直不愿意接受和面对这个事实，十七年后的现在，我能坐在这里写一写母亲，也许是我有了一点点能量，开始接受她的离开....



母亲1941年的5月出生，属蛇，她应该是那个年代的“剩女”，不过那时叫老姑娘，快三十岁才出嫁，生我的时候都三十多了。从我有记忆起她就已经四十岁了，在七八岁的我的世界里，四十多岁很老，还记得有一晚她感叹，她已经四十岁了，后来她感叹五十岁的时候，我也印象很深，可惜她没有机会感叹真正的老，六十，七十，八十....来美国之前整理要带的东西，翻看了母亲的照片和一些信件，有一张她站在她工作的小学校前的盛开着小菊花的花坛前，笑容灿烂，短发精神飒爽，我吃了一惊，她原来不老啊，挺年轻的。我记得她拍那张照片我上二年级，很清晰的记得那天还给我拍了。小时候拍个照是个大事，会兴奋很久的。推算一下当时的她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不了几岁。她四十少龄时原来并不老，以我现在的眼光看也还是年轻的，也许我再过几年还不如她年轻，可当年我怎么会觉得她很老很老呢？小孩子看世界是很不同的，可也许最主要的是里来自于母亲父亲看世界的视角和感受吧！



当年我特别喜欢翻看母亲保存的年轻时的照片，文革期间的她，少女时代学生时代的她，对小孩子的我来说那些才是年轻，妈妈是中年人，是老的，妈妈爸爸的年轻只存在照片里，现实里只有老....我对母亲的记忆和感受都是老年的她，可实际上这多么夸张啊，她五十三岁去世时其实还很年轻，并不老，哎，主要是我对老的概念和感受已大不相同了！我快要进入四十，以后还要进入五十，这些年龄段对我来说是年轻的，我不接受这些是老....



母亲很有艺术禀赋，对美很敏感，可惜她生在一个山东农民逃荒到陕西的农村家庭里，她的这些天赋带给她的也许反而是悲剧，使得她从小就浪漫理想憧憬着遥远美丽的生活，姥姥姥爷对这个和别的农村孩子不一样的女儿很早就感叹，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当然还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然我后来也承受过这些哀叹和预测，不过我都当做耳旁风，似乎也没起过作用。可在我母亲身上，这一直就是一个巫婆的诅咒，她的一生都没遇到王子的吻去破除这个魔法。



一解放，当时已经九岁的母亲就和年龄更大的二姐闹着上学。她的二姐是学习的天才，完小两年就跳级到县城里女子中学了，二姨是母亲一生追随学习的对象。可母亲是老三，我们那里盛信，老三命苦，三舅在兄弟中排行老三，三十七岁时就得风湿心脏病去世了。在这个村子这个家庭中，老三命苦是一次次地被验证了的。母亲从小就特别干净，到我后来无比苦恼的她的洁癖，（现在我看来那都是她的心理病症）这在农村是要去捡高枝的象征的，要被嘲笑耻弄的，因为农民都是劳动一辈子在地里和粪屎打交道，干净是城里人的讲究的。可母亲从一两岁起就无比干净，我经常听姥姥感叹这个女儿的这一点，姥爷特别宠爱这个爱干净的三女儿，支持她的干净，在全家人全族人面前保护她。给她一个人一间屋子，因为她嫌别人脏，无法和别的姊妹们住在一起。



母亲上学的第一天，校长给她取了个大名，这个名字后来就跟着她成了她的身份。她自学画画自学识谱弹手风琴，我印象很深她流露出的芭蕾情节，她自学裁剪缝纫，我从小的衣服都是她自己设计自己做的很独特时尚的服装。她对服装配色款式的敏感，让我现在看到她的照片，还有我当年照片上的衣着，还觉得很美很和谐。母亲四十多岁以后着装，放到现在也还是个很会打扮的中年人。她夏天穿乔其纱料蓝碎花的旗袍，还有白底咖圆点现在叫水玉图案的衬衫，她讲究穿衣打扮，屋内的装饰布置，每次出门从头到脚，她得收拾很久，我对这个物极必反，因着压制的对她的愤怒，就变成了对这些讲究的愤怒，我认为这些都是虚荣。从小我对母亲的“虚荣”都冷眼旁观和风言凉语。



母亲命苦在，她总是不能得到她想要的，她的一生都在和命运抗争。中学毕业本来可以直接去工厂当工人，可母亲看不上工人，于是继续上学，结果高考前全国压缩大学招生开始卡年龄，她没有了考试资格。只好回家里当小学代办老师，这还是姥爷找关系求人给找的。然后她不甘心嫁个农民窝在农村一辈子，拖成了老姑娘，后来快三十岁才嫁给了和二姨同在一个工厂的父亲，我父亲学飞机工程的，在厂里好歹算是个干部编制了。但后来有一年父亲主动把干部身份变成了工人，因为可以得到更多粮食份额，母亲后来唠叨了好多次这件事情，每次我听到她的唠叨都烦躁愤怒。她年轻时操心出嫁的时候，一只眼睛还出了问题，动了手术才调整了斜眼，她于是一辈子都戴眼镜，更不象个农民了。二姨曾给我感叹过，年轻时的母亲住在她家里帮她带孩子，（其实也是为了给她找个好人家）皮肤白嫩的和煮熟的鸡蛋清一样，穿件丝绒小袄，和上海的演员一样，厂子里的人不敢来追她。



可我当时听到这些唯有鄙夷，而且从来不觉得母亲美丽，我上初中高中的同学来家里看到母亲后告诉我她们的惊讶，惊讶母亲的书香气和优雅，其实就是现在的知性，我总是撇撇嘴。也许因为深处对母亲的愤怒，我对美的概念都变成了，天生丽质五官俊秀那才是美，母亲离美人差的远，我更差，气质那都是后天打扮出来的，不算啥稀罕。母亲一直生气不能接受我的邋遢，初中时我穿着屁股上打着补丁的裤子，就因为那条裤子是小姨给我做的，我穿的习惯了舒服，烂了也不让扔，愣是让母亲给补了。母亲却为此特别难受，她的女儿怎么就这怎么和她不一样呢？



哎！还好，我的命运也和她不一样。她嫁给了父亲没多久，父亲却被打成了反革命，关在地下室里两三个月，二姨告诉我，他们是不敢告诉母亲的，母亲那时还在自己父母身边的小村庄的小学做代办老师，等几个月父亲也不回去，她转几趟车找来了。后来她就放弃了自己的代办老师的工作，跟随父亲到了河南干校，户口也转到那里，母亲在干校继续做小学老师，我们家一直在那里住到干校解散回到父亲的工厂。可母亲和我的户口是农村的，父亲的工厂和城市不接收，我们就成了黑户，当时很多人家成了黑户，就搭个棚子住在工厂旁的铁路旁的一大片空地上。然后家属就到工厂里扫地打扫厕所，大家都知道熬着最后肯定得解决这批人的户口和生活问题的。我还有印象一起玩的一个小姑娘，我们羡慕穿铁路制服的漂亮阿姨，我们俩最渴望的理想就是戴着阿姨的帽子照张相。母亲的裁缝手艺很好，她可不能干清洁工的活，于是就支了个摊子做起了缝纫。



姥爷姥姥不能放心疼爱的闺女变成了黑户啊，特别做难的到处求人找人，让母亲回去继续当老师，把我们的户口又转回到了村子里。可谁知道母亲就这样放弃掉了第一代个体会的致富的机会，后来改革开放，没几年后那些当年还没她缝纫搞的好的人都很富了，母亲后悔啊！



大约79年我们家搬回了农村，我说一口普通话，一喊姥姥，一群孩子就嘲笑我喊猪“唠，唠....."  然后我拼命地学说当地话忘记普通话，就这样一呆到农村就直到上大学了。等到了高中时到城里上学，却又因为不会说普通话而敏感自卑，幸好现在在美国英语说的不那么好，也不再敏感痛苦了。



82年父亲姥爷舅舅们出资出力盖好了大瓦房，我们家从姥爷家搬进了新院子，父亲的工作也要调回我们6,7里地的一个飞机制造工厂里了。那年底，父亲急病突然就走了。母亲的命运又一次到了谷底，她的抑郁持续了两三年，后来嫁了大她十岁的继父，继父是工人，有工资，孩子们都大了，每晚骑自行车可以回到我们的院子里。这是她考虑可以嫁的原因的。她也寄希望将来也许我能顶替当工人。



母亲回到她出生长大的村庄后一生的目标就是，民办老师转正，转成公办老师，这样她就真的是国家人了，吃国家饭了，她的孩子的户口就能变成城里的，她的孩子就能变成城里人，就不用和她一样当农民了。这是母亲对我最大的担忧和希望。她对芭蕾音乐画画都早已觉得是无聊的梦，是不现实的，只有好好学习考出去才是最主要的。她复习复习考试考试转公办，可不知为什么，总是出各种原因就是不成功。当然还有不公平，比她年轻的同事都转正了，就是因为有省城里当干部的亲戚。她因此的愤怒怨恨曾经充斥了我年幼时的回忆，为此我对她很不理解，我讨厌她这样子的矛盾，这样子不接受自己的农民身份.....有一年，大姨的小女儿，比母亲小很多岁的她的外甥女也转正成功了，现在想起来很心酸悲痛，母亲当时是何等的心情啊！她去世后我保留下来的一包资料，全部是她为了转正搜集的资料，各种奖状，花名册，包括她当年在河南干校的经历，为了证明她的工作年限的别人的证明材料和信件，她愤怒而写给教育局的信件......从来我都不能打开那堆东西仔细看，可又每次搬家都带着....



她去世前，新的政策下来了，教龄超过三十年的民办老师直接转正，她终于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人了。她的工资就可以从每月100多元变成800多元，她第二年就可以退休了，每月有这笔钱就可以轻松养老了，她也可以不用再为了让继父把工资给她吵架生气了！女儿也已经上大学了！然后很快就在这个喜讯后的一天，她的生命就截止了。



这一切她都不能再体会，当然也不用再品尝变动的痛苦，她没有再看到我大学毕业，看到我工作，看到我恋爱，看到我结婚，看到我生孩子...... 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了她。



但我的生活里从来她都无处不在，我小学的时候看一篇写留学生的报告文学，那时我告诉母亲我将来要去美国，母亲什么反应我已经忘记了，她似乎是笑了笑。后来很多年我不再记得我还有这样的一个美国梦，可我一直有个要真实勇敢踏实的生活过自己的生活的梦！我要做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我要做成我喜欢热爱的工作，我不要象母亲那样一辈子为了一个虚幻的外在心酸的过一生，我要让我自己决定我的生活我的命运！今天，我想用这点来告慰母亲。



妈，你听到了吗？我很幸福。

秋叶千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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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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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身上留着母亲的血，心里恨着母亲的同时却做着和母亲同样的事情，有着同样的思想。

我的母亲也是41年的，属蛇，我的父亲是去年去世的，感觉母亲一辈子的家庭生活都不如意，所以希望在往后的岁月里我的母亲快乐，也希望我快乐，只有母亲想开了，我们才能释然。

爱无言

谢谢大家。

愉愉

回复  愉愉


    写这个的时候，哭的很厉害，现在也不太敢看，一看还是要哭....
爱无言 发表于 2011-12-26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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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尧妈

很多天没敢进这个帖，今天鼓足勇气进来看了。

祝福。

草亭

上一辈的人吃的苦，我们今天真想像不出来。爱无言别哭。{:1_149:}

爱无言

我觉得我妈妈也很苦，那个年代就这样，我觉得是年代的产物。
云翔妈妈 发表于 2011-12-24 05:38

是和年代有关系。那个年代让苦命的人特别多。

爱无言

回复 52# 愉愉


    写这个的时候，哭的很厉害，现在也不太敢看，一看还是要哭....

愉愉

最后三段我特别喜欢，看了想哭又想笑。

爱无言写的时候哭了么？

云翔妈妈

我觉得我妈妈也很苦，那个年代就这样，我觉得是年代的产物。

花开百合

让我想起了我父亲呢，一生的坎坷和传奇。

爱无言

回复 47# 美美妈妈

这帖子被翻出来，我却再没有勇气看....我还是好爱我妈妈啊...

爱无言

谢谢楼上的好几位。

美美妈妈

很爱看你的帖子，感动着！祝福你！

笨笨妈

鱼行于水

爱无言

看星座的报告，我的这个天性的无分别心，对好坏的无感是来自于射手星座。不过此刻我写着，突然觉得我母亲我姥姥我父亲我所有的家人，其实都是这样子的一类人的，尽管他们因为受苦而抱怨，而且我母亲一辈子那么想要跳出农门当个城里人，甚至过年走亲戚时给我当官的舅舅和寡妇的妗子的礼物带的薄厚都不同，可那也只是为了认同社会的观点，他们心里其实是从来不对人区分的，他们心里一直就是低到尘埃里和苍蝇为一体的.....

现在似乎更理解更能感受到更爱家人了，我的反抗叛逆痛苦不过是由于我感受不到他们.....

爱无言

如果这世界上粗粗地分两类人，一类人把世界上的人分成苍蝇和鲜花，一类人是无论何时就把所有人都看成鲜花。那我是后一类人。前一类人是不太能懂得后一类人的有些行为，岂不是甘为苍蝇吗？可对后一类人来说，心甘情愿情不自禁有时候做做苍蝇的，因为对他们来说苍蝇还是鲜花是无分别的。

或者为了曾经被当做苍蝇的痛，故意把这些个清晰的界限搅浑？或者是就要反抗这类分别心？

爱无言

爱言是独生女？以前在李网知道你的大概经历，但这篇给我的感觉不一样。

我愿意叫你爱言，而不是爱无言。 ...
窗边的小豆豆 发表于 2011-12-1 11:54

爱无言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不是李网管理员给改的，咋好多人误会这点呢？只不过我当时给管理员发了两条短信，先是改成爱言，后改成爱无言。所以人家很尽责就给改了两次。

呵呵，我自己改这个名不就是想让自己修炼地能听少言啊，呵呵，可惜现在还没修炼到，和你希望我做到的一样啊。

说起思想传播之类的，也许那是你感受到的，不过还是莫兰比较懂我。呵呵，我也懂你表达的了，上次你给我的一番话就很懂的。谢谢，我绝对收的到的。  

呵呵，不过别遗憾虽然我收得到你的话和心，可惜你不够懂我，所以我收到了没法子听的，我听的跟随的只有我自己的力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