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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母亲(巴豆):
2006年过去了,用一位朋友的话说这是波澜壮阔的一年,事业重建、写书、买房......然而最重要的是:拥抱母亲。
读过<<爱火车的小臭臭>>的朋友都了解我和母亲之间那一言难尽的纠结,我一度抱怨母亲给我的爱不够,让我很没安全感,不自信,敏感,口拙,每当想起这些伤便痛得无法自制。多年来我一直期盼得到她的认同,可从未如愿,所以我还是不自信。
过去近三十年我认为我们是在打仗。
从九六年到零五年是最激烈的,对母亲的抱怨上升到公开反抗,期间几欲断绝母女关系,当然是母亲提出来的。
我刚工作那两年96--98年间,象大多数刚获得独立权的年轻人一般充满激情扎入社会,朋友占据了重要位置。我愿意花很多时间跟朋友呆在一起。当时弟弟们都到外地念书,家里空空的,她对我常不回家颇多责怪,要求我每晚10点前必须回家。
不论在何处,到了10点,她的追命call一个接一个(那时还没有手机)搞得大家极扫兴,我也觉得特别没面子,20多岁的人了还被拴得紧紧的,一点自由也没有。就故意不理,偏要凌晨1、2点才回去。反正少不了开战,她骂人具有毁灭性的恐怖,能把一件小事上升到人格攻击,能往下追十几年往上追几十年,且无半点嗑巴,骂三五个小时绝不带重复。我倒不敢回声,只是在心里狠狠地骂,脸色一副木然。这样的冲突数不胜数。最离谱的是结婚登记前一天,大家捉我和俊爸搞告别光棍仪式,无非是吃饭唱歌。回家晚了,还是一位好友陪我回家,她把我的衣服全部丢出门口,后来在她门口跪一宿才算过去,次日扛着熊猫眼去打证。
没结婚那几年,她好象很怕我嫁不出去,整天担心,搞得我也害怕。交了男朋友,几乎没有几个她满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我喜欢她满意的,登记前一天晚上对方妈妈电话把她惹火了,我不得不放弃。从此他在我心中成了永远不能碰触的痛,我蓄起了长发。后来赌气嫁了俊爸----一个完全不志同道合的人,婚姻状况一度糟糕,对她更是说不出的怨。
2005年某天,我终于忍不住说她从不给我们自由,"你说我们XX还不是你造成的!"弟弟们惊呆了,她也半天说不出话。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非常注意放手,人格打击也少了。
最严重也最激烈的冲突是那次我怪她偏信俊爸,于是几十年来第一次对她大叫"你不要管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娘家门。不到一个月,我离婚,事业遭遇滑坡,身体一再出现状况。
当时确突已经到了危险关头,"回家吧!"她让弟弟把我接了回去。看到她,我哇地放声大哭,她抱着我,抚摸着我的脑袋“妈懂你。”仿佛穿越时空隧道,回到了三十年前,所有伤痛决堤而泄,终于淋漓畅快地哭了一场,这一天,我等得太久太久了。
我说不能继续下去了。
回来吧。她说。你总是我女儿啊。
我带俊俊在娘家住了一阵,她听俊爸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可不论他怎么说她都不会相信也绝不来跟我求证,要知道她眼里是容不得半粒沙,把名誉看得很重的。
有一次我到厨房拿勺子,她背对着门口操着炒勺叮叮当当忙乎着,煎黄鱼的焦辣香气四溢,她正跟我小弟说:"不要听风就是雨,你姐是什么人我们是知道的。多拿点辣椒,什么时候你也跟她说说别吃那么辣的,老是嚷嚷胃疼。"小弟唔唔地答应,开冰箱拿出两个辣椒,又放回去"你又说少辣,就别放了。"弟弟们常说她越发唠叨了,芝麻大点事也放不下。她继续忙碌着:"小臭臭的菜你留出来,小人总不长肉。"
我故意重重地嗫手嗫脚"溜"进去,从盘子抓了一根青菜吃,她佯嗔:"去去去,那么大个人还偷东西吃。"我扮个鬼脸,她乐了挥一掌拍在我PP上,我夸张地嗷嗷叫着跑出去。
刻在我脑海中母亲的形象是那样的:留着精神的乌黑短发,面容圆润饱满,目光犀利,挺拔的身姿非常适合职业装扮,整天风风火火的。那时候她惜字如金,几乎没有下过厨房。直到大学毕业,我仍以为她是所向披靡,无所不能的。她一人担起整个家,从没听见她叫苦抱怨。她一直是我想超越的高度。
而今她呆得最多的是厨房,为一家人的吃喝穿衣忙碌着,头发随便捆在脑后,腰背已有些弯曲,常常唠叨,脾气虽象以前般火烈,对着俊俊却乖乖举手投降,极其宠爱。担心的事情依然是没完没了,都是我和弟弟还有俊俊的事情。最希望全家人能天天在一起吃饭,这真是很实在的愿望,却较难实现,大家都在忙。
我突然发现她已不再是多年前的母亲......这个发现令我百感交集。
弟弟象我当年一样抱怨她,说整天莫名其妙挨骂啦,说都是因为她自己总长不大啦......
我第一次没给予同情,而是说他:"你几岁了?凭什么让她为你的一切负责?!除了她你的圈子里还有很多人,你就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吗?当然抱怨她你会舒服一点,因为所有不好都是她的责任。你干嘛不恨她生养你让你健康壮硕地长成二十好几的小伙子!你就是怕承坦自己!"
这话也是说给我自己的。把自己的问题丢给父母,为自己不成长不上进找个替罪羊,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放纵自己。抱怨别人的家伙都是没有长大没有独立的,假如他哪天开始察觉自己为自己负责,恭喜!世界上又多了一位成人!
就像今天我也为人母了,我才懂得没有完美的母亲,但是孩子都希望自己的母亲纯粹的好!俊俊都知道巴豆有时候是坏妈妈,因为妈妈不能全部满足他。人类对痛苦的记忆是极其深刻的,并且他能把很多稀松平常的事情赋予痛苦的意义,比如:妈妈摔了他一个望远镜,是因为他不收拾好,虽然后来赔了新的也不顶用,他还是痛了十几年。而妈妈顶着酷暑陪他参加毕业体能测试他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你可能认为不公平,然而选择为人父母就必须冒这个风险,所以这是世界上最困难的职业,永远没有最好。
我相信绝大多数父母是爱孩子的,但是他们都是曾经受伤的孩子,他们也有很多烦恼、缺失,他们不是不爱你,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只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爱,他们也不曾得到过真爱。记得美国心理学家杜布森博士在回答一位咨客时说过,如果你的父亲是盲人你还会爱他吧?事实上他是情感盲人,他意识不到对你的伤害。你要学着接受他还会继续伤害你这个事实。
母亲是官家千金,幼时享尽宠爱,那年代有牛奶面包,出入有小车是很了不起的。然而1960年后,一切都变了,她跟着我姥姥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十四岁就进了工厂干最累的铸工活儿。不久结婚生子。对于心比天高的女子来说还有更折磨的吗?父亲生性老实,家中一切自由母亲操劳。
两个还是孩子的人怎么带我?工作又特别忙,为了生存,把我寄在姥姥、奶奶家也是没办法的。后来有了两个弟弟更是把他们折腾得够呛,一家五口人要吃饭,经济压力非常大。母亲一边上班带弟弟一边念书,硬是念完了政法大学的函授法律课程,又学财会,不久调到一家中型企业,短短时间便升任副厂长,煞是了得。由于厂子停产,父亲有三五年时间赋闲在家,母亲养活全家,家庭经济还比较好。所以她压力相当大,作为长女的我自是被她期望着好的,而我那么淘气,她是恨铁不成钢,打骂就是常事了。
父母确实给我带来了伤害,这是事实。然而人的成长是终其一生的,只要不放弃,在社会系统中都能获得补偿,都能实现自我圆满。
别忘了父母给我们的不全是伤害,我从母亲身上获得的还有:镇定、坚韧、果断、奋斗、勇敢、公平、正直、善良、独立、积极......这些都是我一次次成长的宝贵资源。
我缺乏安全感、不自信、口拙的另一面是:不安现状、谦逊、善思。
当年规定我按时回家是担心我被坏人骗。我没有嫁给心爱的人,是爱得不够深,嫁给俊爸,是因为他身上有我缺少的东西,我期望获得完整自我。其实,选择一直在听从内心的指引,我是如今才懂。
既然如此,为何要抱怨母亲多年?
抱怨其实是爱的另一种形式,抱怨跟爱一样要深入对方联系彼此。抱怨最终应该走向自省、自立、自我承担,与此同时我也真正地接受了自己是母亲的女儿的事实。
有一天我发现她捧着<<父母>>看得津津有味,还叫弟弟们过来看,原来是有我和俊俊照片的那本。我从不告诉她,是俊俊透露的。
写书,她也是不问的,只是常借故带俊出去玩,为的是让我好好睡一觉。书出来了,这次她倒是欢喜着要我留两本在家,我觉得这己经是认同。
2006年,我退化了,爱撒娇了,常让她给干这个那个,今天要吃大黄鱼,明天要吃葱油饼,今天要晒被子,明天要补衣服......只要她在家,我都尽量带俊俊回去吃饭,她总是乐滋滋地忙着,被需要对她来说是幸福的。
我肠胃炎住院,她又心疼又气,一个劲儿地怪我不好好吃东西。背地里直抹眼泪,叨叨着跟我弟说:"这没有个人可怎么好啊!"
等我出院了,终于憋不住要我也常出去玩,有合适的就别错过了。
我笑得不见眼:"老妈,你看你女儿,面如桃花,贤良淑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哪有合适的?再说了,你女儿有那么好的老妈、兄弟、儿子,还有好工作,还有房子,还有教育事业,就算老天忘了给我一个好男人,也算公平嘛!"
她也乐了,白我一眼:"贫嘴!"
我吐吐舌头狠狠抱了她一下!2006年,一切都不算晚。
后记:
这是写得最艰难的一篇东西,至今我仍然很难找到贴切的词来形容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并且年末年初是单位事务最繁忙的时候,然后跟负责装修的朋友一起设计装修方案,这些字都是用手机见缝插针地写下来的。
我不知道,可能有些人跟父母之间没有激烈的冲突,“最爱我的人走了”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虽然我们迟早要走到那一天,但是,我不希望自己到那个时候才跟最爱的人和解,那个时候,可能会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很爱很爱父母,他们却听不到了。
抱怨父母是好事,因为我们正在进入自己最脆弱的那部分,他们的承担能令我们更顺利而不至于立刻“崩”掉。在不断地抱怨中,才有机会察觉自己。抱怨是理解父母、自我成长的开端,虽然它看起来比较“丑陋”。
理解父母的同时,我们察觉自己,并使自己获得修复、成长。对于身为父母的我们来说,意义可能更重大些,那就是接受世界上没有完美父母的现实,我们只要努力帮助自己和孩子或的成长就已经是力所能及的“好”了。人类不可能从头就是圆满的,我们肯定会跟孩子带来一些缺失,而这些则是他们经后的追求,圆满最终由他们自己来书写。
最后,我庆幸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常常拥抱母亲。张开双臂拥抱父母的应该是我们,不是吗?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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